天行无道 · 剑与刀
我的初中是个江湖,不大,只在一城之中。
当年快毕业时把班上所有同学挨个儿排了一遍,个有个的故事。但没时间写,便作罢了。前几日突然看到写下的稿子,觉得还是补完比较好,就算是要当鸽子,也不能做鸽掉自己青春的那一只呀。于是还是抽空写了,有人看我当然开心,希望可以帮你们回忆起当初游江湖的少年时。没人懂也无妨,反正只是不愿辜负自己和旧友罢了,我开心就好啦。
原创架空朝代。只论江湖,不谈情爱。
情节纯属虚构,不喜误入。
剑与刀
且容我以一腔热血,一副躯壳,再拼上百十柄名刀,祭那苍天与山海,祭那茫茫渺渺的微光。
1.
大殷要亡了。
天下都乱了,连路边不知事的顽童都晓得这本就岌岌可危的政权即将崩塌。
燕王都住到宫里去了,多出来的那个老皇帝必须死,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。
什么东西都很贵。要再加上两个铜板才能买一个馒头,茶水倒还是原来的价格,于是穷人们挤在茶馆里,眼巴巴看着窗外尘土飞扬,套铁甲的马一匹一匹跑过去,甩着尾巴,再也没有回头。
细雨绵绵的时节,傻不拉几的跑堂小二上山为心爱的姑娘折花去了,说书人心里没有姑娘,也不爱花花草草,更讨厌雨天,只得撸起袖子亲自下场端茶递水。
还偏偏有人挑刺儿。
“茶味儿淡了。”戴斗笠的客人说。
说书人正怨气连天地擦桌子,听罢就啪的一声把布扔到桌上,叫起来:“祖宗啊,又不是太平盛世,哪有不缺斤少两的勾当呢?还是三个铜板一大壶,就是添了些水,你便要同我抱怨?不想喝趁早出去!”
他是真的有点恼了,他是书生,当初也是一字千金,被人求着题字的先生,现下却干着粗人的活计,心里早憋着一股气,这下全炸出来了。
客人摘下斗笠,露出底下一张脸,好看的紧,又带了点狐狸的狡黠。是侠客。
“叙旧的机会都不给?我是想同你要坛酒的,茶不合我胃口。”侠客吊儿郎当的说,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下。
说书人立马跳起来去后头搬酒,他有预感侠客心情不大好,下一秒也许刀鞘就会砸在自己头上。
有些人只有一张脸能看看了!兴许,兴许在加上他那堆破刀吧!不能再多了!
2.
普天下,但凡心中存了善念的,愿以已力救苍生的,便可称作侠。
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。
姓徐的侠客早些年非常有名,使一把近三尺的长刀,是雪夜横跨大漠,孤身斩头狼首级身的人物。传闻里他身高如巨人,双目如铜铃,形似金刚在世,大吼一声可以吓哭小孩。
然而真货却是个细高个儿,有点疯,脾气又不怎么样,欠揍的模样,看上去一巴掌可以拍死三个。
不过他是真的强,连皇宫的墙都敢爬,更不要提去问天阁调戏美人小术士的事了。
仗剑江湖飘了快十载,还没被抹掉锐气和张扬,也是难得。
然而这几个月他似乎非常忙,东边跑西边去,还特地钻进山沟沟里砍了一窝马贼,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病。
是失心疯吧。
说书人带着酒和笔过来,认认真真摊开纸,准备听下一个故事。
沉默。
对面的人慢慢端起坛子。
“大殷灭了,那蠢皇帝也活不长了,”侠客说,“我该走了。”
“去哪?仗要打完了,新皇帝离继位不远了,治国不一定有经验,却够聪明,总归是可以过下去的。”说书人说。
“我该走了,河山万里,终究不是殷国的了。”侠客端起烈酒一饮而尽,眼里有一点炬火的亮堂。
然后他走了出去,背着他的刀匣子,在细雨里消失了。
跟他来的时候一样匆忙。
说书人想了想,还是没有追上去。
“个人有个人的命,他不信也没办法呀,”被留下的青年自我安慰道,顺手拿起了自己那一小杯酒,顿时呛得咳嗽起来。
真辣啊,他想,像刀子戳进心窝里,烈的煞人,侠客果然是个莽夫!是天下第一的傻子!
他骂着骂着,突然落下泪来。
3.
有时候人们提到侠客时,也会顺道讲下将军。
将军是燕王的狗。
听话,忠诚,杀降。
不是条好狗。
与自由自在的侠客不一样,他要实现他的抱负,就必须为人臣子,终生与朝廷勾连,不得解脱。
将军算是燕王一力栽培的,据说两人初遇时燕王便瞧出这个年轻人汹涌的渴望。他想要的居然是天下太平!
无数人说过这样的话,实际上真正去做的没几个,大都埋没在历史的洪流中,泯然众人了。
一个想要皇位,一个想要安定,正好一拍即合。
将军说他想看见崭新的旗帜飘扬在每一个角落,他想看见太平盛世,看见所有人终将平安喜乐。
“由此所要承担的一切,我愿来背负。”
燕王懂驭人之术,他赌了这一把,大获全胜。
4.
而今,燕王踏上了进京的道路,将军无需跟着,他被命令去收复最后一座荒城。这是座已经被废弃的老城,它离荒漠太近了,又小的可怜,西域的蛮人常来劫掠,不是人住的下去的地方。
将军此行,不过是收个尾。
然而收尾也要被人拦着。
城下数十铁骑遥望着一人宽的关口。
挡道的是侠客。
侠客站在城头,一袭黑衫。
他身后有百十道黑影,带着森然的杀气,坚毅而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,让人在百里之外都可以感受到可怖的威压。
是刀!
将军鹰目远眺,瞧见那刀浅浅插在城砖的缝隙里,等待主人随时拔出。
“何苦呢?”将军喃喃道。
5.
云梯一架一架搭,士兵们在静默中登上城墙,被侠客削掉脑袋。头颅沾着滚烫的血,落在将军面前。
白衣的将军骑马立在人山人海中,他面无表情地抬头,恰逢侠客俯首,后者刚刚把刀从人喉管里拔出来,顺手在衣服上一抹。他们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。
侠客一把一把拔刀,名刀们在空气中划出完美的圆弧,劈砍在重甲上,插入缝隙里。
刀刀致命,杀人不眨眼。
有的刀刃钝了,侠客便随手丢下,转而换一把新的,重复单调而简单的动作。
他究竟在坚持什么?
将军不懂,他从来都不懂侠客。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。
他的师兄,他的死敌,他穷极一生的对手。
6.
将军最后还是让士兵们停下了无谓的进攻。
他几个起落就上了城墙,这次侠客没拦着,笑意盈盈的站在那儿。
“若降,可饶你一命。”
“那还是算了吧。”
“此皆愚忠!”将军怒斥。
旧皇帝不算个昏君,没有酒林肉池,后宫三千。但他也不是个好皇帝,兢兢业业没有建树,国家破败的只有个空壳子。
将军还算有眼光,择了个明主。侠客见过燕地的那个王,看上去十分精明,把蛮夷之地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但......
“这可不是愚忠啊。”
“古时有成祖篡位,最后挡在他面前的一个小书士被株了十族。成祖后来战功累累,亲守国门,被世人称赞。可我偏爱那个小书生,他是万众沉默中唯一的呐喊,这与皇帝是谁无关,重的是气节。”
天降乱离兮,孰知其由?
奸臣得计兮,谋国用犹。
忠臣发愤兮,血泪交流。
以此殉君兮,抑又何求!
呜呼哀哉,庶不我尤!
忠臣发愤兮,血泪交流。
以此殉君兮,抑又何求?
呜呼哀哉,庶不我尤!
大悲大忠。
“你又不是书生。”
“我不缺这个虚名。我忠义仍在,你不必劝。”
“诡辩。”
侠客还是咧着嘴,从匣子里摸出把黑色的刀。
“这是最后一柄了,”侠客笑,“你可得留点神。”
将军便拔剑,剑尖直指侠客咽喉,显然不想听他废话。
“它叫千秋,”侠客没有半点被威胁的恐惧,慢悠悠的介绍到,“我自己打的,当是我最好的刀了。”
“千秋大业的千秋么?”将军冷笑。
“不,”侠客轻飘飘的说,“是千秋万代的千秋。”要的不是一统天下,而是绵长的延续,世世代代,永不断绝。
7.
将军恍惚间记起来了,当年皇帝上山求过师父,保他江山。他挑了个好时间,师父喝多了,问他什么都说好。
“保多久啊?”
“千,千秋万代!”
傻子。
“值得吗?”
为了那愚蠢的皇帝,为了师父那句酒后的胡言,就献出生命?
将军不懂。
“值得啊,”侠客说,他眼角泛起红意,却没哭。
到底是快哉江湖,大义于心。
该守的,就算做不到也不能往后退。
“那便一剑胜负。”将军回答,眼里有灼灼的东西劈啪作响。
他们像十年前那样向对而立,脚下踩着残损的刀剑和尸体。
没有风,所有的一切都是静止的,无声无息间他们往前冲去,这是最纯粹的决斗,没有拐弯抹角的试探,只有一击毙命。
生死由天定。
也许有金属碰撞的嗡鸣声,也许没有。
他们在瞬间出手,刀光卷着衣袖。侠客突然想到了羽衣舞,漂亮的小姐姐们握着软剑巧笑嫣然,漫天霓裳范翻飞,他看见了将军的起手式,平平一道剑气,势如惊鸿落雷。
8.
侠客收刀,手腕颤抖,他撑着他的刀,背佝偻了下去。
将军垂下头来。他白衣上一条长长的血痕,从胸口到腰腹。
几乎是完美的,可惜力道太浅了。
侠客也知道,他轻轻嗤笑,眉眼上挑,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。“你若早些上来,我指不定还能再斩个将军。”他自嘲道,“千种死法,我原以为我会死在乱军中,不曾想却是死在你手上。”
其实他也想到过会死在将军手上,他只是没料到自己连刀都握不住了。攥不紧武器的刀客不能算做刀客。
他想着,慢慢滑下去。
现在侠客躺在地上。他头发散开了,竹簪子落在另一处。
他觉得有点尴尬。
这个位置一般是将军躺的。那会儿将军还不是将军,是个瘦骨嶙峋的小鬼,天天被师父揍,半死不活的倒在泥巴里掉眼泪,等着仁慈又英明神武的大师兄来救他。
师兄走过去把小鬼捞起来,絮絮叨叨讲一大堆废话。
后来小鬼越来越沉闷,大概也是认为自己烦吧。
9.
这时候应该有雨的,侠客慢慢想,话本里都是这么讲的啊。在雨天里,本该恩断义绝的人彼此残杀,硝烟散尽后雨落在活着的人脸上,像是为死者留的泪。
可没有雨,午后春光灿烂,他躺在地上,浑身暖洋洋的。
“起来!”将军厉声说。
离的很近也很遥远。
“起不来了。”侠客回答。阳光拢住他四肢,他感到骨头的酥麻,似乎正在竭力生长。
但它们已经断了,肋骨折了大半,有几片扎进了肺里。
痛死了。
将军突然沉默了,他走了过来,俯视着师兄。
“你输了,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“还想复国吗?”
侠客摇摇头,又点了点头。
血溢了出来,从口鼻处开出好看的曼珠沙华。他像个鬼。好看的,快要夭折在春天的鬼。
侠客的伤在颈间,一张在喉咙口裂开的嘴。
“老头死了,”侠客开口,声音非常低,“江湖容不下你了。”
老头就是师父,当年侠客也这么叫的,十足的亲昵。
老头就是个糟老头子,侠客记不得他长什么样了。反正很丑,脸皱巴巴的,像倭瓜。
老头子喜欢小师弟。
但他还是把他赶走了。
“虽然你又蠢又笨,但我只能把绝世武功都传给你啦。”老头这么对侠客说。
最初侠客不明白,老头捂死了不告诉他。
于是他满天下瞎溜达,行侠仗义,快意江湖。反正是没有拘束的,朋友一大堆,快活了好几年。
后来他想明白的时候,老头已经嗝屁了。
我心系天下与苍生,我渴望王朝延续百十年,我见不得反贼与不忠。我可携着烈酒与美人浪荡整夜,歌舞不息,我也可在深渊之底提刀杀出一片光明。
我自有我意,我自行我道!
这便是我的本心!
老头子的墓在半山腰,桃花开的时候侠客坐在墓前,第一次恭恭敬敬叫了声师父。
侠客这一辈子,都守着自己的那份孤独。他的朋友,是酒友,是曾经救下的人,是杀手,是妖怪,是茶馆里的说书人。
但他们不是知己,不会为他从万丈外赶来,不会为他挡在朝廷的军队前。
跨越山海而来的,要么是难觅的知音,要么是亲密的仇敌。
我还在等,侠客最后想,等有人在读到我的故事时再义无反顾的爱我一次,就足够了。
10.
侠客死了,从嫡仙坠落为凡人。
那双极夜般的眸子瞪的大大的,似乎在斥责他的无情无义。
盛满了不满愤怒,但没有憎恨。
本来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,他们选择了截然相反的道路,便注定了这样的结局。
将军抬起手,指尖抹上侠客的眼睛,于是极夜不见了,年轻人乖乖的合上眼,像睡了一样。
“把头砍下来罢,”将军吩咐道,“叫那些妄想复国的愚民们看看,失败者的下场。”他说着,便往外边走去,步子迈的很大,他听见了刀剑划过肉体的声音,但他没有回头。
早该抛下了,他有点茫然的想,你不会怨我的吧,怨我也没用,你都死了啊。
这时他又像个孩子了,一如当年他独自下山,只携一把竹剑,满腔慷慨激昂。
不过而今没有竹剑了,那剑早碎了,连他的师兄也一同支离破碎,被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。
他与世界最后的羁绊终究是断了,侠客四肢扭曲躺在城墙底下,身首异处 ,半截红线孤零零的绕在指尖。
从此他在无敌手,再没有朋友。
他穷极一生,都无法再入江湖了。
11.
近几日依旧是春寒料峭的时节,新柳发芽了,风却还是凉的 。
士官领了将军的令,快马出城,要赶去都城告诉刚上位的皇帝天下统一的消息。
殷国的旧人都死绝了,还留下几个老大臣苟着,大抵也活不过春天。
卫兵打开城门,外墙上干涸的血迹的到处都是,几里地都是浅浅一层黑色。士官为死去的人叹息了几瞬,又把他们抛在脑后了。
这时一滴水珠落在他脸上 。
下雨了?
士官抬头,却见那高悬在城门口的头颅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,空茫的眸子遥望远方,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等待初春的花别在耳畔,等待盛夏的光映照眼底,等待暮秋的风亲吻脸颊,等待隆冬的雪落在眉间,等待,一个永远也等不回来的人。
有个朋友特地来问我将军爱不爱侠客,她觉得太悲哀了,想要我给个安慰。
讲真,我不知道。我想他们大概是对彼此很重要的存在,是可以共剪西窗烛的旧友。但当他们站在彼端时,却也可以毫不犹豫的挥刀相向。那条由淡薄情感连成的线,敌不过信仰。
将军以君为重,一片忠心,他看的太远了,也太透了。为了将来大燕的盛世太平,山河永慕,他可以舍弃原则,甘愿堕落为人屠。他也许会被文臣笔诛墨伐,功名没法载入史册。但他不在乎,他想要的,是天下无狗贼。
这些东西侠客未必不清楚,他浪迹天下,四海为家,心眼筛子一样多。可他的赤诚不容许他轻易屈服于新的政权,狐狸似的青年可以为了旧朝把肺腑掏出来,这是他孤身的战役,同样也是江湖与朝堂的战役。不是愚忠,只是不愿违背当年的诺言,是最决绝的守望。
所以他背着刀匣子来到最后一座空城赴死。以最后的涟漪宣告着复国的期望。
快哉!
我想,最后将军亲吻侠客的额角,不是因为爱,而是对旧时光的惦念,残破的河山故去了,侠客是最后一个遗民,死亡于他是最好的结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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